小熊的玩具屋

微博id @无双1729,努力日更中

【哈代/拉马努金】永恒

人不会为了终将消逝之物如此悲泣——《堂·卡洛斯》

这招没用,哈代心想。那时他正不知第多少次凝视放在桌上的照片,拉马努金神情忧郁地看向他,明亮的眼睛依旧闪烁着天才的光芒。

不过这光芒不再照耀他了。

哈代无权抱怨此事,拉马努金多年来始终是他灵感的重要源泉,时间之长久和提供的数学思想之丰富,对任何正常数学家来说都足够了,甚至可说太多。

收到钱德拉塞卡寄来的照片时,他做了一件完全合情合理的事情:他看着拉马努金的照片,假想他眼睛明亮的朋友就坐在身边,过去十多年时光流逝统统化为虚无。随后,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,他继续写作数学论著。毕竟,那关乎证明拉马努金留下来的定理,想象当事人对他讲述发现这些思想的过程,多少有些作用,不过,像从前一样,可不能指望拉马努金本人给出像样的证明。

这个法子起初很见效,竟然让他的工作时间超出了四个小时的限制。想到拉马努金看着他,就足够让他头脑清醒。他喜欢追溯拉马努金如何用他天才的手腕发现这些定理。哪怕已经用更一般的方式解决了证明,他依然好奇地想要知道拉马努金最初的思路如何展开,如何衍生至此。

这已经没用了,他依然继续修改手稿,但新颖的数学思想不再进入脑海,他的创造力熄灭的如此彻底,连那双明亮眼睛也无法再度点燃。

他渐渐感到无法继续追随拉马努金的数学思想,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是第二次,更为彻底地失去。

“我已经‘不存在’了。”他放下手中的笔,轻声对照片坦白。

和死者谈话是疯狂的第一个征兆。哈代有时候会想到这句话,不过从未挂心。过去他如此向自己辩解:如果假想的闲聊有助于产生数学思想,即使疯狂也是全然正当的。现在辩护的理由已经失去,但虚幻的聊天却成了难以更动的习惯。当然,这没有风险,哈代素以清晰的理性著称,他全然明白照片上的人不会开口,他所能得到的一切回答只源自他的内心。

“希尔伯特——我从来没有机会把你介绍给他认识——说过,当一个数学家失去创造力时,他就‘不存在’了。活着并且不存在,这真是奇特的处境,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
“一点也不。”拉马努金温和地说。

哈代并没为这个答案感到惊讶“确实,你没有理由明白。直到真正死亡时,你依然‘存在’,如同盛放的鲜花骤然被暴风雨打落,对于何谓‘枯萎’只有朦胧的印象。你的形体和创造力一同逝去,这样也许更好,比我好得多。”出口的这句话比他本想表达的意思更苦涩,不应该是这样,他不是来抱怨的。至少,不是因为他不再能追上拉马努金奇特的思想而抱怨的。

拉马努金可能根本不曾察觉他口吻里的苦涩滋味“我不知道哪一种结束方式更好。倒是更在意一切结束以后,还会有什么:形体不复存在之后的那个世界,天堂,永恒的幸福之类。"

哈代迟疑了片刻:“没有什么理由证明死后还有世界,而天堂的概念也太过复杂,但若把问题更改成‘有什么事物不随死亡而消逝?’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:那就是纯粹的理性智慧。317是一个素数,这一命题无论你我存在与否,或是宇宙存在与否,都是正确无误的。如果要更明确地解释我的话语,就得借用羊毛衫先生的一个比喻,他相信存在一本天书,上面全是重要而美丽的数学公式。而这本书的内容,即是我所定义的永恒,假设,假设这本书上有一两个公式写着我们的名字,那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“但永恒的书本上没有地方预留给凡人的名字。”拉马努金清楚地提醒他。

“你说的对,那么假设我们一起读这本书,起初,我来替你翻页,向你解释,因为每当学习基础部分时,我们都如此开始。慢慢地,进入了你熟悉的部分,你读的越来越快,比我更快。到了最后,我完全无法读懂,于是书就全给你看了。而在我还能读懂的地方,有那么一行式子让我们都感到熟悉,我在你翻页的手背上轻轻按一下,你微笑着向我看一眼,那就够了,我不再要求别的任何东西。”

“如果唯有理性属于永恒,如果唯独永恒是有意义的,那么,你还把这照片挂在墙上,是为什么呢?”

“κι' όποιον η ψυχή θελήση

η δική μου, θα διαλέξω”学生时代读过的希腊戏剧突然涌到嘴边。说完他才反应过来,拉马努金指的也许是占据了对面大半墙壁的列宁海报,可他已经说出来了。

他闭上眼睛,开始设想,拉马努金听见这句莫名其妙的希腊文后,脸上会露出怎样温和困惑的微笑,过去,每当他无意中涉及数学以外的话题时,拉马努金脸上常常出现这种礼貌而迷惘的笑容,只要见到这个微笑,他就知道自己该赶紧把话题转移回数学上,或者给出详细解释:这句话出自阿里斯托芬的《蛙》,它的意思是……

他睁开了眼睛,照片不会对他微笑。

“我选择我喜爱的人”他用正常的英文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“但这什么也不影响。正因为必然会有所偏爱,才更应当以理性来分析。喜爱是一种私人的感情,这不属于也不可能属于永恒。归根结底,我们都是数学家。能用来评判我们的标准只有我们做出了什么数学成果,而非个人感情。一切爱好都是终将消逝的,非本质的,与永恒相比,可以忽略不计。”

“那么现在呢?”拉马努金的声音里几乎有怜悯的成分。

“我不知道现在和任何一个时刻有什么区别。”哈代断然回答。“从无论哪个瞬间来看,永恒都是不变的。”

“在你不复“存在”的现在,在你身上的“人”比数学家活的更长久的现在,在永恒离弃了你的现在,你还坚持吗?”

这一连串的问话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。感情的确不属于永恒,但他本人也一样,是易朽的存在。

“那样的话,就什么都没有所谓了。再来怜悯我是荒谬的。”至少,这句话是字字真诚的,尽管其中混杂了那么多轻蔑的自嘲,和冰冷的讽刺。
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来?为什么还要和我谈天?你想听我说什么呢?”照片上拉马努金忧郁的神情似乎变得更深沉了,但这很可能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。

“就我而言,我不知道。”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难以说出口“也许,只是一些荒谬的,无法释怀的东西,使我不能移开眼光。”

他们彼此都没有谈起那是什么,不需要谈了。

“那么当你不复存在的现在,你得到解脱了吗?”拉马努金问话的口吻如此小心翼翼,仿佛担心伤害到什么。

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伤害的了,对于现在的他,没有了。除了坦诚回答之外,他也不再有别的选择。

“从来没有,我努力过许多次,从这些努力中我明白,当形体,灵魂和心都消逝之后,我才能真正得到宁静。这些纠缠我的感情,的确不像永恒那样真实,不可更变。

但对于我这样短促的生命而言,无法磨灭的感情,也许可以近似看作永恒。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,它们以为光明是永恒的。倘若以我的一生为限度,这种感情本身,和永恒的影响力同样持久,如果死亡之后,真的什么都没有,那么把感情近似看作永恒,也不会导致什么错误。

到了这种时候,再来谈这些已经太晚了。什么都无法改变。

但我至少还能够继续写这本书,继续解释你的世界。我不再有别的要求,也不可能有了。”

他低下头来,结束了和照片的对话。在纸上开始写下:

“在这次的演讲里,我打算谈谈拉马努金某些不为人重视的定理,如同我在公开演讲里已经说过的那样,这些工作比起他的绝大部分工作来说‘必定不怎么令人印象深刻’,但这些定理仍旧非常有趣,值得细心研究……”*

*出自G·H·哈代《拉马努金,十二篇关于其工作与生平的演讲》第十一章开头




评论(3)
热度(46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小熊的玩具屋 | Powered by LOFTER